去年今日，在长沙和一干好友小聚。这个酒局聚齐了平常难得一聚的省内外湘籍好友，用一位在场朋友的玩笑说就是“除了两个最能装的没到场，其他所有能装的湘籍网红都到齐了”。
这张合影正中的红衣男，即大名鼎鼎的陈杰人。
我和杰人相识于2001年的中青在线BBS青年话题，十多年间以文论道多半停留在网络上的往来，但平常老听十年砍柴和刘万永两位老友谈起他来，因大家都是彼此很熟悉的媒体中人。
万永这个湖南人民的老朋友和杰人本就是中青报老同事，对杰人当年被迫离开中青报的故事比较了解。砍柴那时在法制日报，老家新邵和杰人老家双峰虽分属邵阳娄底两市，实际相隔并不远，所以更熟，这个外号李百度的媒体圈人肉搜索引擎对杰人更是知根知底，各种掌故随手拈来。
我真正和杰人见面仅有两次，都在我们均已离开媒体圈后。
记得第一次是2017年秋天，在北京朝内小街翠清酒家，他请客。翠清是帝都最知名的地道湘菜馆之一，记得在座的有砍柴等湖南老乡，也有文三娃、何保胜等老友。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陈杰人活人，之前早听说他这些年写文章开公司，已经身价不菲。席间听他纵论往事，特别是回忆刚结束的他的主要舆论阵地微信公号《杰人观察》起死回生的故事，波澜跌宕，精彩绝伦。
这也是我第一次领教杰人的口才。他叙事不紧不慢，层次分明，既接地气又有逻辑，风格极像主政过一方的乡镇党委书记，不愧做过多年的乡镇干部与央媒记者。
记得他带了两瓶湖南名酒酒鬼酒，开瓶时不小心被划破了指头。我们知他缠讼维权是把好手，纷纷打趣说杰人可以马上写篇文章，酒鬼一定会主动上门来赔他一大笔。他哈哈大笑说自己本就是酒鬼的顾问，还帮茅台等著名白酒厂家做过策划。
印象最深的是吃罢散场，大家各自归去，开车的开车，打车的打车，地铁的地铁。我和杰人最后走，只见他从旁边的东四五条胡同推出一辆脏兮兮的电瓶车，车篓里塞满了废报纸，抬腿跨上施施然走了。
看着他矮壮敦实的背影消失在胡同深处，我不由感叹，这分明就是一头走街串巷收破烂的河北老汉，哪里是帝都二环内就有别墅，一只铁笔名震三湘的陈杰人啊！
去年今天这次湘江边小聚是我长沙的兄弟做东。喝完两瓶我从香港带回来的红茅后，不改湖南人“白天爱见牛斗架，晚上爱见火上房”的老毛病，大家酒酣耳热纵论时事，杰人豪情依旧，自信十足，给刚转行的我提了三条半玩笑半认真的建议。
记得其中一条是建议我赶紧蓄起胡须，因为根据他对法律消费心理学的研究，当事人都喜欢面相成熟一些的大状，而我年纪虽然老大不小了，依然长着一副娃娃脸。
记得我也当众回敬了他一个玩笑，大意是说湖南已有益阳郭美美、衡阳秦火火、岳阳张一一等三大网红，你可千万别把“人”字弄丢了，搞成一个娄底陈杰杰啊！满座哄笑，杰人自己也尬笑不已。
彼时彼地，包括他本人在内，我们所有这些所谓大V们都绝没能想到其实针对陈杰人的专案组已经成立快一个月了，杰人早就是釜底游鱼网中飞雀了。
23天后，杰人被执，京湘等地同时抄家，并妻、弟、公司员工等七人在内相继被刑拘、监居等，阖家羁押在湘南，各种惊悚消息乱飞，时人闻之色变。对杰人这场牢狱之灾，我们这些好友并不意外，因知他这些年行的是险峻之路，做的是非常之事，伦理上可能也不乏争议之处，这也是我那次饭局上调侃他的缘故。
既然是有点交情的朋友，同时自己也是刑辩律师，我自然很关心杰人案的罪与非罪问题，更关心谁来为他辩护。我和杰人认识虽久，其实并无深交，以他做事之把细精明，常在河边走之粗豪胆气，我觉得他应该自己早有妥当安排，无需我们这些核心圈外的朋友来操心。
7月底，在办娄底警察陈建湘开枪杀人案时，我和刘辉律师、张磊律师驱车到双峰县青树坪镇的杰人富德堂老宅，看望他七十多岁的盲眼老母。
其时杰人自己家三兄弟和一个堂弟及前妻等均被抓，只剩下双目失明的七旬老母亲一人在家，杰人父亲1990年代就已去世。我这时才知，案发近一个月了，本以为早该出面来张罗的他那些核心圈朋友居然没几个人现身，其情可悯，其状凄惨！
席间和刘张两位律师商议，二兄慨然表示愿意一起介入杰人案，随后北京仝宗锦律师、杭州严华丰律师、武汉尚满庆律师三位大状也相继表示愿意参与辩护。五人中只有我之前和杰人就是认识多年的好友，经大家讨论并征求家属意见之后，大家决定我索性只负责联络等事务性工作，不担任该案辩护人。
随后到现在近一年时间中，五位律师先后七八次到郴州、桂阳等地会见，我几乎每次都陪同前往，个中艰苦无需多说，各种有形无形的压力也纷至沓来。其中最为惊险的一次是，仝宗锦老师郴州要求会见遇阻，返京途中长沙黄花机场突发心脏病，万幸抢救及时，有惊无险。
最大的困难还是在会见问题。这近一年来，五位律师始终未能会见到涉案诸人，办案单位的理由千奇百怪，从监察委要求律师不得介入，到专案组正在提审，再到非当事人本人授权，再到已经有了律师等等不一而足。
大家这些年办敏感案子多了，对当下法治现状的发育程度有充分的心理准备，所以对这种情况也确实是见怪不怪，于是按部就班向当地检察院、监察委以及各级律协依法依规地提出控告、投诉等，要求切实保障律师的会见权。
期间大家连续数次就陈案进展以辩护人身份对外发布相关程序信息。陈杰人前妻邓江秀的辩护人深圳刘辉律师，更是就该案管辖的违法问题和媒体报道违反新闻伦理的问题，连发了两篇直接问责有关部门的文章，其职业勇气与敬业精神令我十分佩服。
这时我才知，在杰人出事前不久，刘辉律师曾与其一起参加过我故乡浏阳的一次国际烟花高峰论坛。刘和当地烟花企业家告诉我，与当时媒体大肆宣扬的“以网敛财”的“网络黑恶势力”形象大相径庭的是，针对不少地方政府“一刀切”全面禁放的乱作为，陈杰人为浏阳烟花曾经仗义执言过好几次，没有收过一分钱。
但令我们想不到的是，一直到批捕、证据搜集固定完毕和侦查终结，案子从公安机关移送到检察院，再到起诉后即将开庭的一审阶段，会见问题始终如一堵高墙挡在这五位辩护律师面前，无边无际，无法逾越。
一直到我写下这篇文字的前几天，仝宗锦律师手持陈杰人本人签字的授权委托书和陈对之前律师的解除委托书，前往郴州要求会见和递交辩护手续，仍然无法见到陈杰人，这种情况实属罕见。一审法院甚至不愿意接受委托手续，理由是领导要开会研究，这种做法更是匪夷所思。
2018年7月，第一次去郴州会见陈杰人受阻的仝宗锦律师给杰人的信
仝宗锦老师是北大法学博士，现在是我母校中国政法大学法学院的教授和兼职律师。他慨然介入到本案来，也是因为在网上和杰人有过神交，新浪微博上曾经互粉过。
那时节，杰人还是驰骋网络上下的湘籍大V。那时节，杰人这个“网络黑恶势力”一支笔纵横三湘大地，屁股有屎的官员闻风丧胆，十三个省委常委被他点名吊打了近三分之一。
如果不去细甄别目的等其他问题，纯就自媒体的监督功能而言，陈杰人将其发挥到了史无前例登峰造极的淋漓尽致地步，成为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其动静之大、招人之恨可以想见，用《湖南日报》组织的系列评论员文章的话来说，那就是“让广大干部群众既深恶痛绝又深感头痛”。
记者出身的陈杰人，大部分文章笔锋指向故乡湖南。按照我的老朋友，中山大学传播与设计学院院长张志安博士的研究，湖南和河南两省是所谓调查记者出产最丰富的地域。这些调查记者们最爱起底的，恰恰是自己的故乡。
在多年前写的一篇旧文《湘奸队的怕和爱》中，我给陈杰人、邓飞、龙志以及跟他一个镇上的欧阳洪亮等从湖南走出来的媒体人取了一个”湘奸队“的绰号：
曾经任职媒体的朋友陈杰人，湘中乡干部出身，对吾乡吾土种种痼疾更是沉痛了然，冲突几乎是必然。杰人每次回乡，多半会风波大作，或是在火车站里与查身份证的警察抗议，或是在五一路上和截访小分队冲突，或是岳麓山下豪门公馆为访民请命血泪斑斑。而这些，多半又会被他迅速诉诸微博、博客、时评等网络上下的各类媒体渠道。
倘在常情看来，既同是湘人，更应家丑不外扬，方显得乡梓情深，福泽绵长。所以这些举动很不近情理，也不合逻辑，用长沙话来说简直就是“发宝气”。
在”湘奸队”看来，倘若发现家乡有病，哪怕它“尚在腠理和肌肤”，我们即恨不得马上把这个叫湖南的病人五花大绑起来送上手术台。我们无法忍受它讳疾忌医，我们心急如焚担心“不治将恐深”，长驱直至“司命之所属”的骨髓。
倘若要用一句话来概括“湘奸队”的指导思想与精神基础，我想毫无疑问是：爱之切而责之苛。我无意将这种动机崇高化，爱之切责之苛的背后，或有更多复杂隐微的情境，或有湘人性格中的血勇与蛮执，或是扬名立万的名利动机，或是大路不平众人铲的原始冲动。
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一个湘中农家子弟出身的”湘奸“陈杰人，折腾的动静再大，也不过是一个常规案件，陈案何以会戒备森严，如临大敌到如此地步？
即便以现在起诉的非法经营、敲诈勒索、强迫交易、寻衅滋事、行贿等五个涉嫌罪名来看，既不涉危害国安、涉恐、重大贪贿等三类案件，也跟宗教、民族等敏感领域完全无涉，以至马上就要开庭了，还要对这几位辩护律师这么完全不讲任何法律与道理的严防死守？
换位思考下，陈案专案组把差使办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们相信大领导恐怕也未见得会很满意吧？丑媳妇总归要见公婆，陈案最终必须要上法庭，总不可能悄悄关到死，哪怕让律师进来装装门面也好啊！
尤其让我难过的是，部分新闻宣传单位对他的妖魔化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人品上搞臭本是当下办理专案的标配套路，不算奇怪，但刻意要把一个道德水平也许不过中等的湖南人污名化为一个打骂盲母的忤逆子，会有几个人相信？这到底是高级黑还是高级粉？
杰人是起自草根，既是农二代，也是贫二代，还是残二代，父母俱为残疾人。在他2008年写的这篇《陈杰人：父亲去世十周年祭》中，他沉痛地回忆1998年左前臂残疾的父亲因车祸去世的凄惨情形。出身卑贱的底层位阶，被欺侮漠视的童年记忆，惨痛的天灾人祸，对杰人的性格养成与成年后的行事风格有极大影响，而事母至孝则是他最大的特点。
2018年7月30日，湖南双峰县老宅里的陈杰人母亲
湖南人最看重的就是孝道，普通农家院落常见的门联往往就是”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种田“。俗语又云，娘亲舅大。外甥对母亲到底怎么样，舅舅的意见是最权威的铁证。
2018年8月，在郴州奥米茄大酒店，陈杰人的三个舅舅赶来和会见遇阻的我们相见。他们愤激地作证，绝无媒体所说的”把妈妈打得遍体鳞伤，弟弟把三个舅舅叫来，陈杰人才下跪认错“的事情。
杰人的老友十年砍柴也决不相信他会如媒体报道所说的这么不堪，他回忆很多年前在京聚会，杰人饭吃到一半，就匆匆打包了一份小炒肉和米饭离去，说母亲在家无人照顾，他得回去服侍母亲。
陈杰人是湖南娄底市所辖的双峰县人，这个地方是绝大部分湖南人的偶像曾国藩的老家。2017年12月开枪杀人的湖南警察陈建湘是新化县人，新化是清末蹈海志士陈天华的老家，也属于娄底市。
这两个娄底人的案子占据了我这一年来的大部分时间。掺和陈建湘案，是因为陈是我教书那个学校的毕业生，有份难割舍的香火情在。掺和陈杰人案，刚开始的动机是朋友一场的情义，后来是对不讲法不讲理模式的愤怒，到现在更多的是莫名其妙的困惑与好奇，完全不知道这个案子到底敏感在何处。
稍觉欣慰的是，这一年间，陈杰人堂弟陈建乔、公司员工艾群飞、张磊律师代理的陈敏人等陈案里的涉案七人，已经陆陆续续取保了三个出来。查证属实的消息是，目前已经进入起诉程序的是陈杰人、陈伟人兄弟和公司高管刘敏三人，陈前妻邓江秀诉与不诉似正在权衡中。
尤其让我们又感动又吃惊的是，陈案七人系狱，在外面的亲属亲戚，无论是舅舅、弟媳还是其他亲戚，对我们都信任有加，对陈杰人文章中提到的各种朋友也耳熟能详，对部分新闻宣传单位的胡说八道分析起来也头头是道。
杰人的孩子和我女儿同龄，也是今年初中毕业。去年夏天，这个14岁的少年写给看守所里的父母的信，显露出来的智商情商和对外界信息的准确甄别，读来令人惊叹。
由此可见，陈杰人那些曾经引起广泛争议，也最终给他带来灭顶之灾的文字，毫无疑问至少对他的家人亲属早已经产生了潜移默化的深入影响。新闻学者们念兹在兹的所谓媒介素养，最终居然以这种吊诡的方式呈现出来了，相信这是曾经聪明绝顶如今身陷囹圄的杰人始料未及的。
最后想说句，拉拉杂杂写这篇，是因为今天有关部门托朋友捎话给我，让不要介入陈案。其实，我们这个由五名律师组成的辩护团队，已经正式团灭了。
仝宗锦律师刚刚接到桂阳县法院通知，陈杰人已经决定解除对仝的委托。在此之前一直和专案组保持着良好关系的另外一位律师王平聚，也突然接到法院通知，法院说他也被陈杰人解聘了。王是陈杰人的同乡兼同学，和前述五名律师组成的团队刻意保持着安全距离，因此此前曾经成功会见过陈杰人数次。
也是因为想起一年前的今天这场饭局，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杰人。下一次见到他，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大道之行，各尽本分。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将来无论什么时候，若有机会再见到他，我要对杰人说一句，兄弟抱歉，我们尽力了！
最后，还是想对有关部门认真说一句，我们无意也不敢与你们为敌，更无意也不敢与湖南当局为敌。作为法律人，如仝宗锦律师在《关于陈杰人案最后的话》中所说，办案机关动员当事人解除了对律师的委托，我们是相信的，而且是服气的。我们只是谦卑地关心辩护权利等程序问题，无意对陈杰人案的司法评价等实体裁决作任何预先的评判。
但我觉得陈杰人案办到今天这个尴尬的地步，是时候在法治的渠道上来收尾了，也只有在法治的轨道上解决才是体面的和多赢的结局。总之，应该切实保障陈杰人的辩护权，应该在事实和法律的基础上来公开公正裁判罪与非罪、罪轻罪重，别再人为附加其他任何案外元素了。这才是真为三湘四水和三湘父老好，为国家和社会好。权且搬运十年前那篇旧文《湘奸队的怕和爱》一段话作为本文结尾：
我是湖南人，“湘奸队”不是湖南的敌人，也无意做故乡的逆子。我们是游子，也是赤子，我们没有敌人，梦魂牵绕处，都望故乡好。愿这块土地不以粗鄙为荣，不以破坏为美；颠覆之王气仍在，建构之灵愫暗增。戾气渐消，教化渐长；苛政遁形，父老安康。愿她人寿年丰春常在，青山绿水共为邻。
石扉客，2019年6月10日初稿于西湖，2019年6月14日修订于沪上，文中部分照片为何保胜先生所摄。
http://www.jintiankansha.me/t/DkLUHuigr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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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2019年11月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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