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位一体说法荒唐须加反驳
大陆政界、学界以及海外华人学界,长期以来定义五四运动三位一体,即将取消日本“对华要求二十一条”运动(1915—1922)和统称为“新文化运动”的先非马学的西学启蒙运动、后马学传播运动(1915—1926)混为一谈。这是现代中国认知史、学术史百年(1919—2019)以来最为荒唐一件事情。受过正规非马学的西学训练乃至正规国学训练之人,绝对不能同意这种任意糅合。过去由于专制、洗脑、跟风、愚昧等等原因,大陆乃至海外华人几乎无人对此提出异议;西人则为不甚关心这个问题。
信手拈来三例“荒唐”如下:其一,郭隆基先生于其《新启蒙:历史的见证与省思》》(香港:晨钟书局,2010)中拉郎配:
五四运动的全过程现为三个阶段,或者说,五四运动是三种运动的连环形成一浪高一浪、波澜壮阔的伟大历史运动。/第一阶段是以1915年9月陈独秀主编的《青年》杂志(次年改名为《新青年》)的创刊为标志掀起的新文化运动。/第二阶段是1919年5月4日由中国在巴黎和会上的外交失败所引起的,高喊“内除国贼,外争主权”的北京学生示威运动。/第三阶段是1919年7月以后的马克思主义传播运动(1926年7月《新青年》终刊——笔者注)。
其二,五四研究大家周策纵教授于其名著《五四运动史》(香港:明报出版社,1995)中拎不清:
因此我们可以为五四运动做出定义如下:“五四运动”是一个复杂现象,它包括新思潮、文学革命、学生运动、工商界的罢市罢工、抵制日货运动,以及新知识份子所提倡的各种政治和社会改革。这一连串的活动都是由下列两个因素激发出来的:一方面是二十一条要求和山东决议案所燃起的爱国热情;另一方面是知识份子的提倡学习西方文明,并希望能依照科学和民主观点来对中国的固有传统重新估价,以建设一个新中国。它不是一种单纯不变、组织严密的运动,而是许多思想分歧的活动汇合而成,可是其间并非没有主流。
其三,毛泽东有关语录捏泥人:
在中国文化战线或思想战线上,“五四”以前和“五四”以后,构成了两个不同的历史时期。/在“五四”以前,中国的新文化,是旧民主主义性质的文化,属于世界资产阶级的资本主义的文化革命的一部分。在“五四”以后,中国的新文化,却是新民主主义性质的文化,属于世界无产阶级的社会主义的文化革命的一部分。
社会科学要比历史学科严谨,它不能同意将旨在取消日本“对华要求二十一条”的狭义五四运动,与推广解噬主义(解除国家吞噬个人主义,旧译自由主义)、马列主义的“新文化运动”搅和在一起。众所周知,如果没能将两种化学元素彻底分离,那么就不可能探测出来其中任何一种元素独有理化性质。社会科学既然是科学,或者志在向自然科学看齐,就得遵循科学原则。马学自称科学,恐怕马氏重生也绝不会同意这种搅和。列宁就很难说:他于十月革命后猛烈推行公有制、计划制,发现根本无法提振经济,只好转而推行“新经济政策”,但却打诳语说:之前实行的是权宜之计“战时共产主义”。
*文章标题当中“合是”的出处:红拂女初见虬髯公,得知二人同姓张后即对后者纳拜,快人快语说道:“妾合是妹。”
二、新文化运动就是西学化运动
旧文化其实就是中国固有传统文化,新文化其实就是西方舶来普世文化,简称西方文化或者更简:西学,张之洞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便是如此简用。这里的“普”作动词用,意思与“风行”相仿佛。西方舶来文化包括:西方科学技术、西方富强之术、西方政法制度、西方教育体系、西方文学艺术、西方生活习惯、西方思维方式、西方国际体系、西方社会主义——例如马恩学说,甚至西方拼音文字等等。
伴随西兵东渐、西商东渐的是西学东渐。西学东渐正式始于鸦片战争结束,即为1842年。之前中西交通,形而上言,西学尚不足以“以夷变华”,没有形成“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亦即对华“普世”威胁。所有略懂中国近代历史的人均为知晓:这种西学东渐有着三大牵动+推动力量:第一,西方教会在华所开设的教堂、学校、医院、书店等等;第二,清末朝廷经历数次战败之后,拾起戊戌变法所拟国策,对于大幅维新开放绿灯;第三,才是有着接触西学经历的知识精英的坐言起行大力推广。这个三位一体才是新文化运动主推手的“全家福”。而为中共官修国史称作新文化主推手的陈独秀、胡适之、李大钊、蔡元培等人,只是恒河沙数的“有着接触西学经历知识精英”当中的九牛一毛而已,怎么能让锦上添花的他们以少掩多?
试举三例来说:其一,1900年,全国教会学校已达2000所——笔者的母亲就是毕业于广州真光女中的;1920年代末30年代初,主要为非教会学校,浙江全省已有省立、县立、私立中学89所。初中必修科分为社会科、言文科、算学科、自然科、艺术科、体育科六类,强调用白话文进行教学;大学,已有浙江大学、之江文理学院两所综合性的高等院校,另有三所医学、法政、艺术类的专门性学校。以上两类学校,若以全国计,至1927年《新青年》终刊,先后毕业学生人数,可达数百万上千万之多,它们对于西学东渐所起牵动+推动作用,岂是九卷54期的《新青年》所载最多六七百篇文章所能比拟的?
其二,在华教会早在1900年以前,就已大量印行白话文乃至方言文《圣经》;明清二季皇帝朱批朝臣疆吏奏折,已是多用白话文而非文言文;我国古代四大文学名著更是使用浅文言文、准白话文,否则它们怎会广为流传?洪仁玕、黄遵宪、裘廷梁、陈荣衮、梁启超都是推广白话文的巨擘。说白话文运动乃由广义五四运动——前者主将位置胡适当仁不让——发起,真是天大笑话!什么叫“可是直到辛亥革命(1911)之前,还没有人自觉地去实现以白话文代替文言文这个重大的变革”?给自己脸上贴金罢了!清代马建忠于1898年(光绪廿四年)出版的《马氏文通》。该书创了中国的汉语语法学,对照从古书中精选的例句,研究古汉语的语法规律,首次成功地把西方的语法学引进中国,创立了第一个完整的汉语语法体系,是奠定汉语语法学基础的开山之作,对后世汉语语法研究产生了巨大影响。白话文之父应是马建忠,而非胡适之。没有“主谓宾定状补”,何来白话文规范化、普及化?
有兴趣的读者,不妨找来何晓夏、史静寰着《教会学校与中国教育近代化》(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1996)和张彬着《从浙江看中国教育近代化》(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1996)等等无数追溯清末民初教育变革著作一阅,以及李春阳着《白话文运动的危机》(香港城市大学出版社,2018)来验证笔者的上述“打假”是否得当。由于各地图书馆、书籍铺均有藏、有售,笔者于此便不多赘。史学大家章开沅所作上述二书所属丛书“总序”里有下语:“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教育领域里的新旧之争,其激烈程度并不次于政治领域与经济领域,而且其影响覆盖面甚至更大于后两个领域。”不过章氏竟然以为教会学校乃以教授《圣经》为主,那么教会医院是否乃以召唤神迹治病为主呢?教会学校并不是神学院啊。
李春阳书封底文字不知为谁所撰,但却令人触目惊心:
然而,白话文运动的成却掩盖了巨大的危机:以西方语言文字的观念看待汉语和汉字,人为地割裂与历史的有机联系,暴露了汉语写作和现代中国在身份认同和文化认同上的的困境,汉字的仓促简化和文言文教育不足,也使我们数千年的文化传统面临失传的危险。
白话文运动和马学化运动(1917—迄今)都已逆火喷射。可以这样说,白话文运动、马学化运动都是“软刀子杀人”、“温吞水烹蛙”,它们对华夏文明的割裂后果要比人命危浅的文化大革命(1966—1976)本身惨重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