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今天很不开心
这篇文章送给YX,不知道她看不看得到,但好在三年之后我对她当时的疑惑终于有了些许头绪。
写这篇文章是因为BBS上题为“学生和工人走到一起,到底有什么意义”的一个帖子。
我五六岁的时候家里发生过一些变故,从小康一夜之间变成赤贫。一家人兵荒马乱地逃到深圳,我爸妈花了几年重新积攒了一点积蓄。到2007年,其实家里条件已经有所好转。但我爸爸性格强硬不肯认命,2008年的时候,他决定从深圳回乡创业。我因为年纪还小,只能跟着回了老家。我爸的创业项目是果木种植和出口,所以最早几年,我们一家几乎都住在一片林场里,说得夸张点,方圆十里没有其他任何一户人。这样的条件再想追求什么教育质量基本就是痴心妄想,我爸最后把我送到了镇上的一所完全小学。
完全小学(完小)是早些年中国村镇教育体系中的一类学校。在这个体系中,各村通常设置有一个村小,由几位老师负责村子里一到三年级的孩子的教学。各乡设有完小,完小的主要任务是帮助全乡所有孩子接受四到六年级的教育。因为有的村子离得较远,完小通常提供住宿。我在那所完小里念完了自己最后一年小学,之后又进入了镇中心学校念初中。
我们村的村小一共有2个老师,需要承担30多个孩子的教学任务。完小老师倒是足够,但住校的学生太多,宿舍完全不够住,必须得两个小孩挤一张床。那儿的厕所还是老式的蹲坑,蹲着的时候往下望去能看到粪池里翻动的蛆虫,恶心得不行。浴室更是压根不存在的东西。冬天还好,到夏天一个十几平米的寝室里挤着二三十个半大小子,味儿大得不行。爱干净的只能等大家都睡下之后,打点儿冷水提着躲到宿舍楼后头冲个澡。
在这样的环境里上学的小孩都是什么样的呢?按照常规的叙事,他们应该坚定地求学,把考上大学改变命运当做是自己最大的梦想,一边给家里放牛一边在牛背上写作业,背着弟弟妹妹走十几里山路上学(路上还应该同时在背单词和古诗文)。这是社会新闻、公益广告、助学组织的募捐材料里你最容易看见的那个故事。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在我曾经居住过数年的那个村子里,大多数家长并不鼓励孩子念书,而是倾向于让孩子在初中后早早辍学,“出去混社会”。他们不羡慕考上大学走出村子的那些人,他们羡慕早早出去打工给家里定期寄来些钱补贴家用的小孩,羡慕在县城混黑道回来能“罩着家里”的小孩。我念的那所镇中心学校2014届有800人左右毕业,后续进入普高就读的不到15%,其他少部分进入职业高中,最多的是离开学校走向了社会。到高考,这15%进入普高的学生里,粗略估计只有不到一半考上了本科,上了一类本科的更是屈指可数。
2015年暑假回家,我妈突然告诉我,我在那所完小里的一个同学年初从深圳打工回来,“生了个孩子”。
我对这个同学很有印象。她母亲多年前外出打工,跟一个工友生下了她,这个工友后来人间蒸发。她母亲后来跟一个同村的鳏夫结婚,生了个弟弟。她家条件不好,母亲和继父常年在外打工,她和弟弟跟姥姥姥爷一起生活。这个同学人不很聪明,但作业完成得还算认真。她朋友不多,也没什么大志向,从小学开始就打算着“初中毕业出去打工”。后来得偿心愿,但在去深圳打工的第一年,就未婚先孕生下来一个孩子。打工、怀孕、被抛弃、生下孩子;她的人生跟她妈妈多年前的人生诡异地完全重合了。
按发帖的同学的逻辑来看,我的这个同学似乎全是“咎由自取”。这话也没说错,她的确没有被任何人逼迫。她就是想要早早地出去打工,“掌控自己的人生”。她可能并不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任何不合理的地方。“一个徘徊在底层的循环”,不过是我自作多情地给对方的人生下的一个注脚。
但我想这里头是有些不对的——大二那年岳昕向我提过一个问题:“如果对方并不觉得自己需要被拯救,我们有权力去给对方的人生贴上「悲惨」的标签,自作多情地要去拯救对方吗?”
YX的问题我今天也无法正面回答。但我想把这个问题换一个表达方式,或许我们会有些想法:我们应该默许一个“不同的人适合有不同的选择”的社会继续存在乃止加固吗?
没有人不想好好生活,没有人不想拥有更好的人生。但是,为什么有些人追求更好的生活的“最优解”是多花两万块钱去报一个补习班,而另一些人追求更好的生活的“最优解”则是尽早辍学去深圳打工?个中差异显然不是任何“作为个体的人”造成的,那又是什么造成的呢?问得更残酷一点,在每一条人生道路指向的最终可能的信息并不对等、社会的结构性压迫空前强大的今天,被压迫者的自由选择,真的是自由选择吗?
我们没有资格否定任何一个人的理性、自决。但我觉得,我们应当有所质疑有所反思:何以同一道题干,这个社会给不同人的选项数量和判断正确答案的判准,如此不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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