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ngjilu-1984bbs
wangjilu的头像-1984bbs
这家伙很懒,什么都没有写...

09年3月6日 16:46
王元化先生 高尔泰 一   八十年代初,我甫出深渊,很少朋友。特别是与名流大家,更不蒂霄壤。带著底层的傲慢,孤狼一般游荡。   《论美》出版以后,《读书》杂志的董秀玉大姐建议我寄一本给王元化先生。给了我一个上海他家里的地址。说,“王元化先生,很好的。”   回信长达六页,批评极其中肯。指出了许多具体错误,某个概念不明确,某个提法不周延,甚至错字别字,“应属手民误植”。没有应酬性的赞美,但很鼓励我的探索。还问及身世,有一种对命运的关切。我很感动,也很敬佩,从此开始通信。   那时言路乍开,容易出轰动效应。人们习惯于用假套话交往,已经太久。说一句简单的真话,就成了深刻思想。摆一个平凡的事实,就成了重大发现。又碰上美学热,书卖得可以。先生提醒我,忽冷忽热,是不成熟的社会的特征,当不得思想价值的量度。读之深自警省。   先生治古代文论,学贯中西。其文其书,土厚水深。作为那个方面的权威专家,他同时也有一份公民的责任感:关心国事,致力反“左”。笔下有雷声,发聋振聩。(自“反右”以来,“左”、“右”截然两分,概念颠倒模糊。但其引申义已被普遍接受,吾从众。)后又亲自撰文,“为五四精神一辩”,凌厉磅礴。   以为人如其文,也凌厉磅礴。后来接触多了,才知他性格宽和,为人厚道。他曾被打成“胡风分子”二十多年,吃尽苦头。有一次偶然谈起舒芜(因“揭发”“胡风集团”而被众人辱骂)。先生说,人言可畏,舒芜其实是被人利用。个中委屈详情,非当事人不能尽知。舆论对他的惩罚,超过了他所应得,实际上很不公平。   冯友兰先生逝世,我收到宗璞女士一信,说她父亲生前嘱咐,墓碑要我书写。我生也晚,无缘见一代宗师。唯读其书,高山仰止。听说他文革中支持毛、江,文革后成众矢之的。不明就里,打电话问元化先生。先生说乱世做人很难,冯友兰更不容易。设身处地,其情可恕。许多人(说了几个名字)都是那样,现在仍被尊敬。一边厢积诽销骨众口铄金,一边厢开口大师闭口文豪,也很不公平。   公众舆论,往往人云亦云。个人身在其中,须得特别警醒。我恭敬书写了墓碑,和墓碑反面的“三史释今古,六书纪贞元”十字,从此成了宗璞大姐和她的先生蔡仲德教授共同的朋友。时至今日,二位每有新著,必惠赠。文章观海波澜阔,学问游山泉脉多,受益匪浅。   且喜燕南园里,三松依旧龙蟠。   先生对我的教益,诸如此类还多。不止学问,也包括做人。我为人(据朋友们说)心胸狭仄脾气暴躁,言行乖戾不近人情。在先生的帮助下,起码许多事情,处理得比较得体。   先生是国务院学术委员,顶尖名流。也做过宣传部长,周旋官场。如此对待后进,更令人肃然起敬。   他不光是对我如此,对别的青年也是一样。每看到可取的文章,必欣欣然逢人便说。即使作者是边远省份籍籍无名的小人物,也总要找到下落,去信鼓励帮助。陕西师范大学青年教师尤西林,甚至得到一帧他的亲笔书法:“健笔凌云”。   四个字元气淋漓,   此四字,后生小子尤西林当之无愧。   除了王元化先生,有谁肯说?   二   第一次见到先生,是一九八七年的事了。   那年我在成都,去了一趟北京。为北师大的文艺美学博士研究生罗刚、刘晓波的毕业论文进行答辩。先生是答辩委员会主任。成员除我和他们的导师童庆炳、张紫晨外,还有北大的谢冕、人大的蒋培坤等。一般来说,委员会五六个人够了,通过论文和授予学位以后,即自动解散。罗刚的答辩就是这样。   但刘晓波离经叛道,不受控制,有关方面想治他一下,又多安排了几个学者进入答辩委员会,使委员会的人数增加了一倍。消息传出去,来旁听的很多,有好几百人。以致不得不把答辩的地点,由会议室搬到了小礼堂。先生的学问人格,受到“左”、“右”两派共同的尊敬,经由他的整合,委员会事先取得了共识。会上气氛和谐,刘晓波顺利过关。   在会上我读完评语,多说了几句话。我说现在不是五四时期,但仍然有一个救亡的问题。那时是救国家,针对外国侵略。现在是救自己。所以现在的文化运动,需要更多的刘晓波。这种能独立思考的人才,越多越好。两年后形势逆转,有人在《文论报》上揭发我说了这几句话,记性可真是好。   那天散会以后,王元化先生约我晚上到他房间里谈谈。他说启蒙问题,不能光讲勇气。关键是启什么蒙,用什么来启。五四成分复杂,也未可一言蔽之。事实上早在1919年之前,中西文化论战、新旧文学论战、问题与主义论战、国故论战、科玄论战等等,都已经有了萌芽。也不光是民主主义和民族主义,那时国家主义,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基尔特社会主义等等,也有其国际国内背景。他举了几个例子,说明政治文化之脉络交错,都很典型。他说我们回顾以往,可以从工具理性的角度来认同科学与民主,但现在更需要强调的,是自由与人权。   我说,是。   他说比方说多数和少数的关系,国家主权和个人的人格独立之间的关系等等。这些关系不讲清楚,其它的问题都很难讲清楚。现在有些人一讲民主,就说民主是目的,不知道民主只是实现个人自由的手段;有些人一讲自由,就热衷于反逻辑和非理性,不知道自由只能与规范共生,就是因为这里面的关系,没搞清楚。   我说,是。   我说,现代自由主义不同于古典自由主义之处,在于它以个体为本位,而后者以群体为本位。但是承认特殊性和偶然性的价值,承认个体要求的合理性,哪怕是存在主义意义上的合理性,同时也就必须承认,个体利益之间的冲突是不可避免的,它需要某种制约和平衡。需要某种普遍性,哪怕是形而上的普遍性。反逻辑和非理性的思潮,恰恰是以不承认普遍性为前提的。消解了普遍性,也就消解了文明的内在结构,并且把自由问题,由外向的条件开拓,变成了内向的意义追寻。由向强权挑战的政治,变成了向虚无挑战的哲学,这是个新问题。   先生说,是个麻烦。但是寻找普遍性,或者说重建普遍性,弄不好就是本质主义,回归古典,甚至回归宗教文明,更要小心。   我说,是。   三   答辩完毕,我们在北京滞留了几天,各自看望朋友。先生在回上海以前,约我和小雨,还有《人民日报》的王若水夫妇,到西单的豆花饭庄吃饭。说这次来,见了几个老朋友,谁谁谁,都建议他办一个刊物。说谁和谁那里,还有一点儿钱,加起来也够了。建议我们一起来做,办一个以知识分子为对象,以理论研究为主轴的学术性刊物。不媚时阿世,不屈从权力。适度保持低调,以期起一种长远的作用。   那时随着商业大潮的兴起,人文精神正在急剧衰落。知识分子们也相应地愈来愈重学问轻思想,重科技轻人文,有如乾嘉盛时。正需要一种人文努力,来赋予学问以思想,赋予思想以学问,以免二者偕同沦入市场,成为商业的附庸和政治的装饰。先生的想法,正符合时代的需要。虽然很难实现,我们都愿意试试。   刊物叫个什么,颇费思量。“问路人”、“拓荒者”太文学化;“思想家”、“门”端着架子;“文化中国”过于专业;“启蒙”有古典味。我问就叫“大时代”如何,先生说,空泛了些。先生倾向于叫《时与潮》。不久又来信,问改为《新启蒙》如何。   这就是后来闹得沸沸扬扬的所谓“新启蒙事件”的原来。 期刊登记困难,先生在上海,想了很多办法,都不行。最后只得以丛书的形式登记,叫《新启蒙》论丛,由湖南教育出版社出版和发行。这中间的曲折艰辛,一言难尽,都是先生一个人承担了。我在成都,若水在北京,一点儿忙都没帮上。   先生独力准备就绪,并试编了创刊号《时代与选择》以后,于1988年十一月,在上海师范大学召开了一次为期三天的编委会,叫“新启蒙笔会”。参加者有邵燕祥、金观涛、于光远、于浩成、李洪林、戈扬、阮铭……等大约二十多人。有人捅给香港报刊,被报道为“国内民主派的大结集”。先生十分生气,但已不能补救。   散会后,先生留我和小雨,还有王若水夫妇在上海多住了几天,商量具体的编务。我们一致同意,刊物要有个性,但须合法。要勇敢真诚,但不硬闯雷池。商定我负责第二期和第三期,王若水负责第四期和第五期。先生转交给我一批稿子,都是他约来的。里面有不少好文章,挑选一下,基本上够两期用了。   编务照常进行。我们都更加小心翼翼。为了免得引起猜疑,先生还谢绝了一切来自海外的赞助。时值1989年春天,我尽量保持低调,避免被潮流带著走。第二期《危机与改革》、第三期《论异化概念》,都总算是出来了。说来惭愧,我只是选了一下稿子。繁重的具体编务,主要还是先生和他的几位才华横溢的博士研究生承担了。   四   后来我不得不离开南京大学。我走投无路,再一次饱尝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滋味。先生却不避嫌疑,邀我和小雨到上海他家,住了几天。   先生的夫人张可大姐,是翻译和研究莎士比亚的专家。一场大病以后,一直没完全康复。很少说话,多数时间只是静静地坐着,听先生和我们说。白发如雪,面带微笑,把优雅高华的气息,温馨亲切的感觉,散播到整个客厅。这种感觉,这种气息,给我们留下难忘的记忆。平时很少出门的她,也和先生一起,陪我们参观上海市博物馆,玉佛寺和龙华寺。还时不时指点我们,留心一些值得留心的东西。   龙华寺住持明旸法师是全国政协委员,素食招待,并送了我们每人一本他的诗集。素食好吃极了。诗呢,俗情更比僧情浓。我给先生说,没想到兰若精舍,也可以是终南捷径。先生说我少见多怪。   我小时候喜欢十九世纪俄国文学,受十九世纪俄国民主主义的影响很深。也因此,对经常翻译俄国文学及其理论的满涛和贾植芳这两个名字,熟悉而且喜欢。有些翻译家,也成了我的精神导师。说起这些,才知道满涛是张可大姐的弟弟,贾植芳也是先生的亲戚。先生早年也喜欢俄国文学,给我们看了他那时写的小说,散文诗一般的优美,湖北农村泥土的馨香里面,掺杂着一股子契诃夫式的忧伤。我想,也许,正是这种没有说出来的、感觉方式和思维方式的同一,是我们之间心灵亲近感的来源。   五   在人与人之间,心灵的亲近比观点一致重要。有些人一见面就能信任;有些人交往几十年,依旧知面不知心。这个差别,和立场观点无关。反之亦然,心灵的亲近,并不意谓着观点没有分歧。   说到我的入狱,先生教我以平常心待之。说它只是人生一页,已经翻过去了。我说不,是翻过去了的一页又翻回来了。但我的体验已经不同。从前在夹边沟,虽然与世隔绝,总觉得由于自己的价值观,我必然地和文化人类保持着某种看不见的联系。现在,我已经不这么看了。   先生提到第一次见面,我曾把个体存在的意义,归结为同某种普遍性的联系。我说是。但我没找到这个价值本体。我说,所谓文明的内在结构,不也就是一个和价值本体的联系吗?如果除了通过外在的、人为的途径就找不到联系的线索,如果这线索只不过是舞台角色和道具之间的配合,所谓价值就成了虚拟的坐标,就像西西弗斯的石头。我说我有时候觉得,所谓意义的追寻,就像是被那个石头推着走,比之于我推它,更加要不得。   先生说,这可是虚无主义呀。   我说不是主义,是自然。就像人生的无常一样,我不得不与之面对。   先生说,这只是你一时的想法,说不定你还会改变。   我说是,思想是活东西,我只能听其自然。   这是临走的前一天的对话。那天,他请了一位烹饪高手,来家里为我们做了一顿特别丰盛的晚饭。饭桌上还点上了蜡烛。   六   转眼十几年,一直没有和国内的朋友联系。同先生,也只是通过在香港的王承义先生(先生和张可大姐的公子),偶尔报个平安。好在中美之间,时有共同的熟人往来,情况并不隔膜。听说他仍每天读书写作,不断有新作品出来。很欣慰,也很感动。听说他已“重评五四”,观点略趋中道,我想这是好事。思想的发展变化,正是它生命力的确证。八十高龄,依然和时代潮流同步,更难得。这不仅是先生永不老去的探索精神使然,也和他宽厚仁慈的天性有关。   九十年代中国学术思想的主流,已经由主张和平进化,反对激进变革,发展到重评历史。从崇尚英美模式,否定法国模式,发展到认为没有五四运动更好,没有辛亥革命更好。我漂流异国,久居山野,日与草木鸟兽为伍,已经落后于这个潮流很远。纽约一家杂志的记者远道来访,问我对这些问题有什么看法,我竞答不上来。只能说,我没有那样想过。   百年不过一瞬,但是人生几何?   采访录发表以后,很多人又骂我极端。困惑之余,不免要想,如能有机会再次向先生请教,深入讨论一下这些问题,该有多好。   何日归舟横怒海,苍颜白发叩师门。